王怀毅
1970年年底,天气特别冷,县安置办公室下达知青招工指标已经快一个月了。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全县知青的心都在躁动。体检、政审过后,煤矿来招工的几个人住在县委招待所里,每天接待前来打听消息的知青。安置办的人去北京外调了,我们在村里已经“弹尽粮绝”,也没有烧的煤,每天争取能吃上 一顿饭,然后走12里路进县城看有没有新消息,其他村离的远的知青就天天住在县城里等着。
煤矿要的是壮劳力,几轮体检过后刷下了不少人,什么体重不够、握力不足、高細都不行。刘高,住在县城里每天玩命喝醋(听说喝醋能降血压),最后也没选上。我们一连三个多月都是每天怀着希望县城,然后揣着失望回村里,日复一日, 终于指标下来了!静乐此次被招进煤矿的一共18个知青!
听矿上来的老博说,矿上条件可好了,每月口粮52斤(绝对天文数字),坑下是明晃晃的日光灯,穿薪新的工作服配上新型硷式矿灯,活儿也不累,每天出坑洗完澡就能照太阳,矿上食堂24小时供餐。至于危险不可能有,你们看老张,他干了一辈子,连手皮皮也没碰破过!我们虽没全信,但也信了个八成,心想,别说像你说的这么好,就是龙潭虎穴我们也不怵, 我们这煤矿是去定了。
1971年2月1号这天是我们出发去煤矿的日子,集合在县城的18个知青,带着自己的简单行李(一床被褥、一个木箱) 坐上了矿上派来的卡车。车子翻山越岭走了半天儿,把我们个个都冻惨冻僵了,尤其是脚冻得先是巨痛然后麻木了,但我们信心仍未受挫。倒是老博坐在卡车上悠然自得,满面红光,谈笑自如,真经冻啊!
卡车哼哼着爬上一座山,西铭矿到了。只见依山有不少建筑,平房楼房都有,山沟里有一片平地,这里称作大虎沟,是矿医院、俱乐部、商店、邮局和部分宿舍所在地。
我们大部分被分在采煤五队,也有分在四队或三队的。住处比较分散,有住大虎沟的、有住玉门的、还有住七里沟的, 听这些名字就知道是一条条的山沟。
经过玉门时,我们见到了坑口,坑口有澡堂、矿灯房、调度室、料库等建筑,较宽的车场上停着一列列的矿车,几道窄轨通进坑口,不时有长长的矿车轰鸣着进进出出,往里看黑乎 、乎一片看不甚清楚。我们住七里沟,一排平房很简陋,四个人 、住一间,房间里有很粗的气暖管子,破烂不堪的纸糊屋顶,四张床占据四角,沿墙根墙角有不少老鼠洞。门外有一道走廊,水泥窗框没安窗户,墙外就是山脚,矿工们将垃圾都抛到窗外, 久而久之垃圾成山大小便随处都是。
在正式下坑之前,矿上为我们做了几天的培训,那个年代无非是结合学毛选,强调组织纪律性(遵守劳动纪律),学习必要的安全守则(比如坑下严禁明火等)。发放了工作服(一身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双高筒胶鞋、毛巾、手套和柳条帽),我们被告知坑下很冷,要穿绒衣或毛衣,外面必须穿棉袄(这些装备都要自备)。我们的工资是一天三块零一分(四级工),工资是日工资,上一天班有一天钱,不上班没钱,病假需开假条并连长或指导员(采煤队的队长和书记称连长和指导员)批准才行。
五队实行三班倒工作制,两个采煤班组和一个冒顶班组(采煤或冒顶班长称排长),早班8点到下午4点、中班下午4点到晚12点、晚班12点到次日早8点,十天一倒班。实际上要求提前2个小时到值班室开班前会和准备进坑,以早班为例,你5点起床吃早饭,6点就要到值班室开班前会,前往值班室也要走个小时左右,不到下午4点不能提前升坑。等到你出坑后洗完澡差不多就到下午5点了,也就是上一个班需要整整12个小时。
听了值班连长或指导员云山雾罩的瞎侃一通以后,大家就拿好工具(锋利的洋镐,大锤、升柱器、起爆器等)去更衣室换衣服。更衣室连着澡堂,每人一个小更衣柜,有30厘米宽髙,进不多。下坑的衣服和换下来的干净衣服轮流面,放干净衣服时垫一张报纸。穿戴好就到矿灯房领头灯,然后到车场坐车,没有专用的乘人车,就坐在空煤车里,一列煤车由一个直流电机车头拖动,每列车长达三四十节,每节矿车满载时是一吨重。
矿车咣当声以后,很快就进入黑洞洞的坑口,大约走个四十分钟到达井底车场(或是煤库)。下车后拿好工具通过上山或下山(术语即上坡或下坡)的巷道,也许还要爬一个翻眼 (上下巷道之间打通的通道,很陡很窄),20分钟左右到达工作面的风门口。
一个班8小时劳动下来,要乘满载的煤车或空车出坑,出来的人除了眼白和牙齿外都是乌黑一片。此时,每个人出的汗已经湿透了,从里到外的衣服,湿的都能拧出水来,高筒胶鞋内就更别提了,老工人这时第一件事是点上一根烟,只听长长地一声嘶,一根烟下去半根儿!澡堂是大池子,如果是刚换的水还行,要是有人洗过了,只见水面飘着一层黑油,更有甚者水成了黑灰色的稠汤!那你也得洗!至于照太阳能别说没那工夫和闲心,老工人也没听说过!
下一个班最难过的是换衣服,你需要一咬牙,穿上又湿又冷的工作服,争取在到达工作面之前适应这衣服或利用体温试图干燥这身衣服(当然这是徒劳无功),这样的痛苦循环伴随着矿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
从一进坑,危险就时刻伴随着你!老工人形容矿工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从第一天起我们就常常见到各种人身事故, 轻则折胳膊断腿,重则丧失生命!当初招工时的老张满脸黑斑就是放炮时煤块崩的,他的腰也砸折了,可不像老博告诉我们的连个手皮皮也没碰着!我们工作的这个煤矿是国家统配大型 矿井,生产的主焦煤煤质很好,沿续下来的安全生产流程尚能起到重要作用。只是经过文革和三天两头组织的高产日已对安全生产造成了巨大冲击。
矿山三大害顶板、瓦斯、地下水,哪样碰上了都不得了,都是大事故。我们所在的矿山顶板是砂质页岩,属超级瓦斯矿,我们来之前曾发生过一起严重透水事故。由于是缓倾斜煤层,故而采用长壁式开采生产。坑口是平硐而非竖井,电车可以直接开进去。
生产过程中的不安全因素比比皆是,我们使用过的金属摩擦式支柱从四个眼到18个眼高低不等,四个眼的小柱子支护 的工作面人只能在下面匍匐或蹲着干活儿,18个眼的柱子拉 出柱芯后髙达两米九左右,一根柱子就重达180斤!这种柱子使用的升柱器其实就是一个锲型钢片,将尖端插入柱眼,用大锤击打宽的一端,利用杠杆作用使柱子升起,我们中的一个知青就是在打柱子的过程中,被升柱器迸出铁屑击瞎了眼睛,我也曾被一块铁屑迸入下颚,直到85年才取出来。配套使用的金属顶梁每根重量也不轻,顶梁用销子铰接后,在铰接处打入钢制楔子抬起前端顶梁起到支护顶板的目的,有时因支护不当或压力过大,这个钢制楔子会断裂或嘭的一下自行射出,楔子自重七八斤,人若被射中当时就见阎王,就是没打着人也会造成顶板塌落的事故。工作面上的重要设备就是溜子,学名双链刮板式运输机,整台溜子由一节一节的溜槽拼接而成,每节槽子长一米五左右重达360斤以上,溜子中央是大链,每隔几十公分有一节刮板,这些大链和刮板都是又粗又重的钢铁家伙。整条溜子往往长达200多米,机头由两台大马力电机为动力, 通过减速器拖动溜子工作,采下来的煤就通过溜子运出工作面。 当康拜因割一刀煤以后,需要将溜子移向煤壁俗称顶溜子。照 理说应使用专用的工具按照一定的方向平移溜子,为了提髙功 效,不知什么人发明了人工顶溜子,那就是利用溜子开动的无 匹力量用一根钢梁或原木,一头抵在刮板上一头抵在柱子或顶 梁上,蛮力强行将溜子顶向煤壁,干这个活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还有一项同类发明是大铁锹,一头是双把加大的巨型铁锹,一头是一根钢叉,两头用钢丝绳连上,用起来一人把大铁锹,一 人把叉子,在溜子开动时将叉子卡住刮板带动大铁锹将浮煤扫进溜子,这个工具危机四伏,因是杠杆借力原理,叉子要把握好角度才能最佳发力,使大铁锹也要摸索经验才能顺手,这个技术因人而异,没法规范传授。叉子卡住、钢丝绳崩断、叉子飞起伤人、大铁锹飞起伤人的事故多了去了,可是不这么干, 全靠人工挥锹太费力了,看个人的机灵和运气吧!
很快人都到齐了,指导员开始做班前动员:“给你们讲个笑话,毫划嘞,赵老憨夜里睡觉,半夜婆姨要尿,婆姨撒娇让把尿,一毫划嘞,他一失手婆姨掉下去了砸烂了尿罐子,这叫安全事故到处有! 一毫划嘞,风不吹树不动(疑为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不死心,下去出了事故,先要抓阶级斗争, 一毫划嘞,抓住整死你!”
这时溜子也开了,工作面上炮烟、煤尘和巨大的噪音混成一片,随着溜子传过来许多柱帽、底梁(木头方子),每个工作段的人将自己需要的材料从溜子上眼疾手快的抢下来。
老杨之死
老杨是老三届初三的学生,长的比较高瘦,一双大眼珠子透着精明。随着18个知青一起到煤矿,不显山不露水,不扎堆和大家一起住,他选择独自住。他有一个秘密,在村里插队时和一个高二的女知青好上了,甚至有了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但是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知青不许谈恋爱, 社会、家庭都不能接受未婚先孕的事实。他们背负着离经叛道, 前程未知。到了煤矿,一开始虽然大家劳动热情都很高,但他的热情却和大家有所不同,在他短暂的三个月的矿工生涯中, 他每天出勤上班,没休息过一天,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为了还在村里插队的女人,为了将来的生计他要拼命干活、拼命挣 钱、拼命节省!他吃饭只吃咸菜从不买其他菜,他烟瘾大,他发现值班室里经常有大量的烟头,于是他偷偷搜集这些烟头解决自己的烟瘤问题。
老杨事故的描述
那个班的工作面是一个刀柱式回采工作面,采用落后的人工炮采作业。工作面顶板到底板高达4米以上,采空区每隔一米就打一根柱子,柱子是4米多、一抱粗的红松,上下都垫以破开锯短的方木,叫做穿靴戴帽。往里一看黑漆漆的柱子好像一片森林。炮眼是用长达三四米的钻杆打的,装上炸药后,一 声震天动地的爆破声,少说也崩下来50吨煤,采空区很宽, 必须及时支护,但是要想打柱子就要先清理崩落的浮煤(行话攉煤),老杨当时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他使叉子,另一个老工人使大铁锹,这个老工人据说成分是地主,他看到苗头不太对, 顶板可能有危险,但他不敢说,现场有大工又有排长,哪里轮他发话!他就建议和老杨换换工作,让老杨去采空区使大铁锹, 老杨就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老杨正在挥汗工作,突然顶板掉下来床板大的一块岩石,正砸到他的腰上,当时的情景就像一只蚂蚁被草棍戳住一样,他的头是翘起来的大家一阵手忙脚乱,十几个人用4米长的红松木才撬起了这块大石,石头一撬起来老杨的头就聋拉下来了。排长赶紧去打电话要救护队,大家拿来了一节运输机的槽子,抬着老杨不要命的往外跑,半路上碰上了进坑的救护队。
接下来的十几天,招工来矿的这批知青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谁都没有上班。我们和矿工会商量处理他的后事,女人和孩子的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当时老杨还没转正,还在三个月的试用期中,况且他们又没有合法的婚姻关系,可能是出于同情, 也可能五队几乎一个班组的人不上班,矿上同意给老杨正式职工待遇,给孩子发放抚养费至18岁,但没同意给女方安排工作。
我们提出给老杨开个追悼会,工会主席告诉我们矿上每年死多少人,哪里开什么追悼会?但是在我们的坚持下最后也同意了。
追悼会在矿山俱乐部里举行,参加者有18位知青(包括老杨的女友)和工会主席。事先工会做了准备工作,制作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工会主席宣布追悼会开始,他说了一句:“默哀,礼毕。”前后不过五秒钟追悼会结束了,工会主席顺便告诉我们明天上班去。
无助和沉沦
一晃两三年就过去了,每天仍然是下坑玩命,回宿舍睡觉。 知青中不少人已经能当大工在坑下独当一面了。可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枯燥毫无乐趣的工余生活真令人发狂。远在天边的家里,父母年岁已经不小,不少人的父母患病在身,要想回家看看谈何容易,不结婚每年有二十天探亲假,要请探亲假也不那 么简单,队里经常借故不批,没有他们开出的证明信,火车站就不卖给你车票。
迷惘和归宿
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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