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游历记

李 暲

尝读《洪容斋随笔》，录白香山自述年岁诗。由三十以至“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之句，岁岁详记所历。苏长公素重乐天，亦尝效之，容斋皆汇而辑焉。余何敢仰希两公？而自幼至今，道路所经，山川风景，辄不能忘；因追叙生平游历，稍存梗概。

年十九，先大夫移秦邮州牧。自川江顺流而下，访八阵图，经白帝城，过瞿塘滟滪；重岩蔽天，洪波吞日。而巫峰十二，云雨荒唐；巫峡千寻，风烟倏忽。群山万壑赴荆门，真实录也。舟泊汉口，望晴川阁；渡武昌，登黄鹤楼；过黄州，上赤壁。清风明月，白云悠悠，两赋一诗，宛在心目。沿江而东，抵秦邮署。泛舟甓社湖，著屐秦游台，访孙莘老、秦少游故迹。即以是冬游扬州琼花观二十四桥，开元之曲，大业之花；箫声月色，黯然魂消矣。

年二十，先大夫命余归应童子试，兼亲迎。陆行，由滁州关山、抵临淮，历归体、开封、怀庆三郡。过太行，识孔子回车处。山川风土，城廓人物，差为近古。由长子访昔游，循故道，至静乐。二十一，入泮，成婚礼；阅数月，省亲秦邮。

二十二，读书官舍。与秦邮士会课于尊经阁。暇从邗沟至吴门，渡中泠，上浮玉之巅，游秦氏园亭，登钖山、惠山，饮第二泉。江南游兴，于此不浅矣。二十四，偕伯兄扶母柩归静乐。本年，仍至秦邮。二十五，回晋应试，僦省城，勒马关帝庙，下帷数月。

二十六，举于乡，复至秦邮。侍膝下数月，计偕北上。舟行，由淮阴，历东昌，临清关、天津，计程以达燕，暇登眺。礼闱后，再回秦邮。二十七，甲午，先大夫解任，以公寓广陵。闲登平山堂，遥睇蜀岗；左右竹树参天，为淮南第一名胜。游木兰寺，今改名塔寺者。回视前此琼花观二十四桥之游，已历八九年。谁知竹西地，歌吹是扬州，宛如梦境也。冬渡黄河，至王家营，历郯城，拜倾盖亭，陆行入都。

香山诗：“人生端合老杭州”，东坡诗：“天教看尽浙西山”，余于是低徊不能去。是时，兄弟皆依膝前，融融泄泄， 揽山川之趣，极天伦之乐事。其年，续婚吴门，随先大夫往来金陵最久。未几，返静乐；除夕，至京师。年三十，就师友讲举业，经年不是游览。三十一，春闱后，归故里。三十二，先大夫见背，丧葬礼毕。方兴庐墓之思，迫于公事，不得已复至江南，寓姑苏、广陵、秦邮者两载。皆当日随侍游历之地，触目无不伤感。

三十四，回静乐，至三十五，谒选都门。睹皇居壮丽，遍历金鳌、玉蝀、白塔、天坛、万柳堂、陶然亭，尽车马游览之盛。观丰台芍药，金埒锦围，十里烂漫，为天下最。而二年中，常往来燕晋，出固关、紫荆、居庸，地接神皋，立马沙碛，风雪飞洒于鞭丝帽影间，辄顾盼自雄。回思髫龄出游，历今三十载。境有夷险，情有喻戚；所感不同，其致一也。

香山诗：“我年三十六，冉冉昏复旦。”自顾不觉慨然。年三十七，选授闽汀洲郡丞。雍正二年三月，引见乾清门。四月，绾授。出居庸、大同，由故里，越太行，渡河。至广 陵登舟，而苏，而杭。买江山船，过七里泷、钓台、衢州、 常山。陆行，由玉山阴潭、贵溪、龙虎山、抵汀州任。随奉上官檄，经延平，赴福洲会城，往漳浦理盐政。过兴华、泉州二郡。十一月，归摄本郡守篆。计闽中除台湾在海外者， 内地八郡一州。余莅任甫阅三月，遍历福、兴、泉、汀、漳六郡。舟车络绎，蛮溪雾瘴，密箐丛林，自夏阻冬，历万里而遥。

年三十八，六月，卸郡守事，至会城；八月，返郡署；十月，奉檄督解京饷；十一月，复至会城；十二月，鞘白镪二十万，水行至浦城。经黯淡滩、万石滩，越仙霞岭，望江郎三片石，仍至七里泷。至杭，偷一日之闲，肩舆而游西溪。聆水乐之清冷，挹螺髫之霭；松筠窈峭，香雪横斜。风尘鞅掌中，得此亦盛事也。复由扬至淮，陆行抵京。

四年四月，圆明园引见。经畅春苑，不胜鼎湖龙髯之恩。是月，出京至泰安。登泰岳、抚天门、凌日观，考七十二朝金芝玉检之文。复至淮阴、至杭，寓昭庆寺。秋风气爽，月夜泛舟；千里无云，万籁俱寂。较之丝网骈阗，闺花语影，别是一番领略。由杭而闽，自玉山至崇安，游武夷。阅十六洞天，咏李左思：“溪流玉雪三三曲，山镇烟霞六六峰”之句而别。由建宁经考亭回会城。随奉聘充丙午乡试同考，典试为留公保，崔公纪。九月六日发榜，余易四房，获士九人。榜初发，得家报，举一子，留公命名：“文瑞”，旋蒙檄委兼厦门司马之任。

雍正五年，余年四十，以前官仓谷被劾解任，寓会城，游乌石、阅邻（凌）霄、蟠桃诸境。登鼓山顶，望海琉璃；青如一发，亦奇观也。解绶甫二十三日，忽荷圣恩，特授江南太平郡守。六年九月，给部牍赴任，添直购补前厦门仓谷万四千石。方回汀州束装，见前所举子已三龄，余年四十一矣。白诗：“下有独立人，年来四十一”，若有同符。由汀州历赣州，达南昌，登滕王阁。过九江，望大孤、小孤，泊石 钟山。微风鼓浪，拭读苏公碑记；濒江循览，依然随任奉邮 时风景。乃奉檄而不获迎养，曷胜风木之悲。十一月，抵太平郡署。次年三月，兼芜湖榷关，年四十二。又次年，以例办铜，至吴门。次年五月，复至吴。检白诗：“己年四十四， 又为五品官。”余年四十四，而官已至四品，用自惭也。寓虎邱，仰苏楼，四十余日，前后胜概，一一领略。归途至秦园，饮惠泉，如晤故人。再历金焦北固，过花山，谒铜殿。是年，卸榷关事。冬复至吴，以公住杭，谒新建怡贤亲王 祠、花神庙。取道嘉兴，再游烟雨楼，正值彭城制府备建之后。绣栋雕甍，与天影湖光相滉漾。时已夜分，秉烛而登；明晨复留至午，犹有余恋焉。至乍浦，登灯山望海。次年春，又往元墓看梅，雪雾漾漾，是放翁所云：“二十里中香不断”者。由此而观音山、法螺、千尺雪、天平山、华山、赵凡夫坟，以及西山诸名胜。从前探赏未遍处，皆搜剔无遗；盖数年中，三至吴云。次年春，方汇铜，遣家丁协员役护送至京。

任太平凡五年，若青山、白诸胜，游历殆遍；所最赏心者，则采石之翠螺山太白楼也。山楼余所重葺，为鼎建虞 忠肃公祠，并立书院置田亩，集博士弟子员肆业其中。郡署为桓温故府，署左有将台旧址。五年中，以公事时往金陵、 雨花台、牛首、祖堂，及前孝陵、灵台寺、栖霞，皆乘便游览。而秦淮一带，画架兰桡，六朝金粉，仿佛见之。

四十六，移守池州。公暇，游杏花村、齐山，各修数亭，以志古迹。买杏花数百株，植杏树左右。红霞飞彩，想见当年问酒风流。自姑孰至池，公事稠还。数年之间，须发屡易。白诗云：“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余四十六后，遂尔浩（皓）然。

四十七，按行六邑。东流游菊江亭，建德则梅公亭、滴水岩。由石埭至青阳，始从九华后山登天台蹑东岩。奇峰瘦削，宛然国画。刘梦得常爱终南太华，以为此外无奇；爱女儿荆山，以为此（外）无秀。及见九华，深悔前言之失，良有以也。是年，复委芜关榷务。

雍正十三年，余年四十八。孟夏，始卸榷务。六月，以劝农至六峰万罗；九月，恭逢今上御极，诰身复晋秩一级。乾隆元年，年四十九，委盘新安仓库，顺道游齐云、访黄海、浴汤泉。上莲花峰顶，随从股栗（慄）不前，僧人大呼劝阻。余贪其奇性，不能自持，冒险而登；身历半天，回望池阳，依稀烟霭间。盖从古游今所罕至也。寻文殊坐处，下百步云梯，历光明顶。皮蓬至丞相源，奇松怪石，万壑千岩；转步幻景，倏忽异状。余游屐所历名山多矣，未有若斯之奇者。

乾隆二年闰九月，考自前明怀宗壬午至今丁巳，百年始得一闰重九，真人生不易遇之日，岂容虚掷？适以公至青阳，遂复登九华之东岩天台。跻玉屏峰绝顶，四望无际，仰扪星辰；因度地建石亭曰：捧日。遍搜诸奇，晚宿真如庵。月映松林，清沁肌骨；盖天台之胜。至是始，尽领其趣。又当闰重阳之期，美景良辰，一时兼得。

白公诗云：“青山举眼三千里，白发平头五十人。”余发虽白，长得与山水为缘，不胜自幸矣。念自六龄至今四十余年中，家居不过四载，惟两粤滇黔未到，计历十省会舟舆水陆，骡铎马通久与之。习江淮河汉泛涉几周，而性爱佳山水。虽匆次不忍舍去。其中有一至再至三四至而辄醉心者不能无以誌也。所憾在蜀未至眉山，游浙未到山阴，江右未登 匡庐，故乡未陟五台耳。古之好游者，无如司马子长。其自叙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过梁楚以归，可谓豪矣！向子平婚嫁既毕，与禽庆俱游五岳名山。宗少文以年老，名山恐难再睹。爰图于壁，卧而游之，余何人斯不待婚嫁之毕，而凡司马所经之地已无不历。又胜卧游多矣。至此以后，沐君上湛恩承。

先人余泽竭驽骀之驰驱，极生平之燕喜。平生梦想未到处或可以偿夙愿，未经梦想处或可以惊创获将来之游，得毋有过于前者乎！而从前游览之所不得不先述之，以志不忘。勿讶其自比于白苏纪年述怀之意也。
维时丁巳，余年盖五十，於除夕。复举一子因命小字曰五十子云。